今年是一代高僧隱元禪師東渡日本361周年。
隱元禪師(1592—1673),福清上逕鎮東林村人,明萬歷四十八年(1620年)二月,在黃檗寺落發為僧。清順治十一年(1654年)六月廿一日,隱元禪師應日本國長崎興福寺逸然性融的再三邀請,率弟子30人從廈門出發,東渡弘化。同年七月初五抵長崎。爾后,歷經千辛萬苦,創立了日本黃檗宗,并成為日本的佛教主流。隱元禪師所留傳之教儀、規范、課經、法事等,其制度、儀軌均沿用黃檗舊制,按中國傳統模式繼承而下,形成舉世聞名的“黃檗文化”,為當時停滯不前的日本民族文化,注入了無限的生機。隱元禪師因此被日本人民尊為“日本民族文化的大恩人”,成為繼鑒真之后,把中國淵源流長的佛教、醫學、建筑、雕塑、音樂、繪畫、飲食、印刷等先進文化技術傳播到日本的一代宗師。
一、隱元東渡弘化,怎成了負有反清復明政治使命的親善使節呢?
1995年3月,陳智超等編纂了《旅日高僧隱元中土來往書信集》一書,把隱元禪師的東渡弘化,說成是負有反清復明政治使命的親善使節,其觀點摘錄如下:
其一、隱元禪師“在政治上鮮明地站在南明抗清斗爭一方,是一位遺民僧”(請注意這“遺民僧”三個字——作者按)。其根據有:
順治四年(1647年)二月,“鎮東、海口二城陷,殺者數千人。師噩然傷心。六月,詣東岳建水陸普度者兩月余?!彪[元為被清兵屠殺的海口、鎮東(即今城頭鎮)二城數千亡靈做了兩個多月水陸道場,并有詩《龍江修水陸普度夜懷五首》為證,其中有“誰迷方寸混天經,百萬華居一斬平。故國英賢何處去,唯余孤月照空城?!贝四似湟?。
其二,《隱元全集》中還有《挽殉節皞如林先生》詩:“看破閻浮夢幻身,縱饒百歲也成塵。一刀兩段酬恩畢,不負君親不愧人?!边@位林皞如雖然“一刀兩段”,那么,他是為誰“殉節”的呢?《海外慟哭記》載:“林化熙,字皞如,福清人也。隆武元年授國子監博士。福京(今福建)陷,避之海口鎮。虜破??凇?,化熙被捕。清欲降之,要他剃發,被他拒絕,使戮之于市。臨刑前,口占一絕,云:“吾頭戴吾發,吾發表吾心。一死還天地,名義終古欽。”命在旁者書之,而“欽”字誤書為“矜”,化熙視而改之,乃就殺。陳智超認為,化熙是為抗清復明而死的,隱元悼化熙,表明隱元的政治傾向是反清復明的。
其三,隱元還有《挽石齊黃忠介公殉節詩》,隱元對隆武政權的吏部尚書兼兵部尚書黃道周的殉國深為敬佩,詩中有“浩氣渾天象,英風掃麓陰。忽聞顧命語,淚咽不成吟”之句。還有“雖然今去也,反復在明朝”這樣一語雙關、寄希望于抗清復明斗爭勝利的話。其立場和明朝余部及抗清將領同出一轍。
其四、隱元赴日,原與黃檗僧眾訂有三年還山之約,為什么最終留日不歸呢?“如果沒有非常重要而又不明言的原因,他是不會采取這些行動的。”(《書信》第25頁)
“政治上的原因。甲午年離中左赴日前,隱元有《中左江頭別諸子》偈,最后兩句是:‘暫離故山峰十二,碧天云凈是歸期?!^‘碧天云凈’,不是指自然界的天氣,而是指政治氣候。萬里無云,一片光明,隱喻明朝復興。這就是他歸國之日。”(《書信》第24頁)
其五、隱元東渡負有政治使命。其根據有:
隱元于順治十一年五月初十離開黃檗,于六月初三到達鄭成功抗清斗爭的根據地中左。成功送齋金為供,并派舟護送?!岸嵆晒χ畵艽o送’,有如今天的專機、專列,是在此前后東渡僧人從未得到的隆重禮遇。聯系到隱元復明抗清的立場,黃檗弟子參加武裝抗清斗爭的事實,以及鄭成功當時正在一面與清朝進行政治上的談判(和議),一面向日本求援的行動……我認為隱元東渡的重要原因,是他負有重要的政治使命,是鄭成功的一名‘親善使節’。”(《書信》第21頁)
綜上所述,陳智超等認為“負有政治使命”是隱元不顧63歲高齡和臨濟宗中享有盛名的地位,以及老師費隱的嚴詞阻止,而不顧一切毅然前往的真正原因。
二、隱元東渡為拯救日本佛教和“子債父還”
那么,歷史的真相又當如何呢?
第一,隱元的東渡不是偶然的。決定東渡是基于兩點考慮。第一,隱元東渡前在日本臨濟宗就享有盛名。如崇禎十五年(1642)福清萬福寺刊刻的隱元語錄舶載長崎時,日本妙心寺僧侶爭相購買閱讀。明朝滅亡后,有逸然性融、凈達覺聞、蘊謙戒疏等名僧東渡,使隱元在日本名聲比過去都大。
當時,日本只有臨濟宗,僧侶重視程朱理學教養,從而傳播了帶有禪門色彩的宋儒理學文化,曾創造輝煌一時的“五山十剎”。但是,經過“應仁之亂”,“五山十剎”受到嚴重破壞,幾成灰燼,臨濟宗勢力衰退,禪風敗落,直到隱元東渡前,禪風一直不振。以日本臨濟宗名剎普門寺為例,由于“應仁之亂”罹殃,梵鐘亦毀而鑠之。隱元來到時,“無殿堂之沒,無寮食之區”,只有“破屋數椽”。邀請中國高僧東渡,把振興日本禪宗的希望寄托在了高僧們身上。隱元當時系臨濟宗第三十一代傳人,振興日本禪宗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在日本方面,視隱元之東渡為“祖師西來”,期望他能振興處于沉滯狀態下的日本佛教。歷史上,日本僧人到中國留學、參拜朝師,曾為日本佛教帶來清新之風;而這時企圖去中國留學的僧人,又因鎖國而不能實現,因此他們把從中國來的大禪師看作是“祖師西來?!?/p>
第二,順治八年(1651)弟子也懶應長崎崇福寺邀請東渡,不幸溺死,使隱元非常悲痛,題偈哀悼。所以隱元稱自己此次東渡乃子債父還。
日本萬福寺黃檗文化研究所次長大干郎先生對隱元的東渡曾這樣論述的:“興福寺的逸然性融,是長崎唐三寺眾僧中的長老。在他的主持下,三次懇請也懶的本師隱元。隱元為完愛徒愿,毅然應請,所以他在后來給本師費隱通容的信中說:‘日本之請,原為懶首座弗果其愿,故再聘于某,似乎子債父還也’?!?/p>
第三,鄭成功的撥船護送僅僅是出于禮節。
隱元生活的時代,屬中國歷史上兩大封建王朝政權交接的動亂不安的時代。明朝滅亡后,舊部鄭成功率兵據守福建東南沿海一帶,形成武裝割據的局面。為了防止清軍的南下滲透,鄭成功實行禁海策略,對沿海一帶的船只實行軍事管制和封鎖,未經批準,任何船只不得出海。
隱元想從中左島(廈門)東渡出海,當然必須得到鄭成功的批準。隱元抵達日本后,鄭成功于七、八月間給隱元寫了這樣一封信:
“得佛法教,頓開悟門。執手未幾,唯有臨風神想耳。但日國之人雖勤勤致請,未知果能十分敬信,使宗風廣播乎?抑虛慕名而姑為此舉耶?倘能誠心皈依我佛,自當駐駕數時,大聞三昧。不然不必淹留歲月,以負我中土檀那之愿。況本藩及各鄉紳善念甚殷,不欲大師飛錫他鄉,所以撥船護送者,亦以日國頂禮誠深,不忍辜彼想望之情也。要之法雨均沾,龍天相實,弘道誠莫分于彼此,審勢自不無后先,唯大師慧炤之。其黃檗叢林弟子,自當仗佛力保護。無庸致慮也。盈盈帶水,神注徒深,屈指歸期,竟知何日?謹啟。法駕榮行,本藩不及面辭。至次早聞知,甚然春念,愈以失禮為歉。端帖回拜,謹即附聞。名單具。”
這封信,字里行間流露出鄭成功對隱元大師的依依眷念之情。他不僅流露出“不欲大師飛錫他鄉”之情,而且還擔心“日國之人雖勤勤致請,未知果能十分敬信”,恐其中有詐,希望“當駐駕數時”、“不必淹留歲月”,以慰“本藩及各鄉紳善念甚殷”之心。
這封信,怎么看也看不出其中的政治和軍事動機,以及“親善”和“專列”的痕跡。鄭成功已經說的非常清楚:之“所以撥船護送者,亦以日國頂禮誠深,不忍辜彼想望之情也?!币磺卸际浅鲇诙Y節,毫無其他瓜葛。派船護送,是完全符合情理的。
第四,清廷禁海和日本黃檗寺落成,是隱元客留他鄉的原因。
明朝未年,清兵入關后,采取一系列民族高壓極端手段,在鎮壓明朝余部的同時,對平民百姓進行血腥的屠城和濫殺無辜,激起廣大漢民包括僧人在內的武裝反抗,是理所當然的。在清兵武力征服進程中,僧人并不能夠仗持佛力,躲過眾生劫難。以順治二年(1645)崑山城破為例,僧人死難后留下名字者十四人,其中無私、法雨等四僧注明自殺。生死關頭,為什么僧人就不能反抗和吶喊呢?為什么僧人就不能有自己的愛國情操和愛憎分明的感情呢?
關鍵在于,陳智超等拿不出史實和證據證明隱元東渡的“政治使命”,也拿不出“親善使節”活動記載。一切僅憑想像和推測,其結論當然不能令人心服口服的。
那么,隱元為何至死留在日本呢?萬治二年(1659)六月,德川幕府旨令隱元留住日本,開創禪寺。同年十一月,幕府頒布禁止在新地建立寺院法令。然而對隱元則是例外。德川報請天皇,在京都宇治賜地十萬坪給隱元建寺。
寬文元年(1661)五月,宇治新寺落成,其建筑、寺規、禪風都依照中土黃檗山萬福寺舊制,并且“仍以黃檗山萬福寺名之,志不忘舊也?!卑嗽露湃?,隱元進山,為第一代主持。此后,隱元在此弘揚黃檗宗教義,并使日本開始有黃檗宗。隱元最終沒有回到祖國。
對于隱元為何沒有回國,大干郎是這樣說的:“雖然隱元為履行三年歸國之約而多次表達回國之愿,終因龍溪謁及家綱將軍而使建寺開山之事落實,從而中止了隱元的回國?!?/p>
對于隱元的《中左江頭別諸子》句:“暫離故山峰十二,碧天云凈是歸期”中的“碧天云凈”,說是“指政治氣候,萬里無云,一片光明,隱喻明朝復興”,是沒有根據的臆斷。在佛學上,“碧天云凈”是指修行的人心靈純凈,萬里無云萬里天,心不生事,身心自在的最高境界。既不是指自然界的天氣,也不是指政治氣候,而是指心境狀態。
由此可見,隱元留在日本與南明政權的滅亡和反清復明的無望無關。
隱元于1654年東渡,原定三年回山。到了1657年(清順治丁酉年)六月十六日,清廷敕諭申嚴海禁,“不許片帆入口”,也“嚴禁商民船只私自出海”。次年九月,清廷命遷沿海居民于內地,在福建實施。沿海居民各移內地三十里,遷出后焚其居、墟其地,民死過半,殘酷至極。至此,隱元禪師回國無望。
隱元生活的中后期,社會極端動蕩不安。清兵的濫殺無辜,給隱元帶來極大的痛苦和不安。做為一名愛國高僧,他目睹清兵的暴行,反清傾向是很自然的。但是,隱元畢竟是僧人,他東渡弘化完全是為了傳播中國黃檗宗教文化,拯救瀕于衰敗的臨濟宗,使佛學在日本廣泛傳播和正名。從史實來看,隱元在日本根本沒有介入政治斗爭,也不是親善使節。他的活動純粹是為傳播佛學經義、先進文化和科學技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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